在金融市场的喧嚣与地缘政治的暗流之间,香港正悄然酝酿一场静默的变革。2025年9月,特首年度施政报告即将发布,外界普遍预期,一项横跨深港边境、占地3万公顷的“北部都会区”计划将成为核心议题。这不仅是一次土地开发,更被视作香港摆脱单一经济结构、重塑竞争力的关键落子。
自20世纪90年代以来,金融、贸易与航运构筑了香港的繁荣基石。然而,当全球经济格局加速重构,这座城市的脆弱性也日益显现。过度依赖金融业的模式,在周期性波动与外部冲击面前显得尤为敏感。近年来,尽管服务业依旧强势,但零售、餐饮与商业地产的疲软,暴露出内需不足与区域竞争加剧的深层问题。与此同时,全球科技浪潮席卷而来,新加坡、深圳等周边城市在创新领域的快速崛起,不断提醒着香港:转型已非选择,而是生存必需。
正是在这一背景下,北部都会区的概念应运而生。2021年,该构想首次提出,旨在将香港北部边境地带打造为与中环金融中心并列的“南北双引擎”。其核心是建设占地300公顷的国际创新科技中心——新田科技城,目标直指国家“十四五”规划赋予香港的科创角色。政府已通过创新科技基金投入超过538亿港元,支持初创企业、吸引人才并建设智能生产设施。今年,由香港与内地城市组成的创新中心更被联合国机构评为全球顶级创新集群之一,依据包括国际专利申请、科学出版及风险投资交易等指标。
然而,雄心背后,进展却显迟缓。截至2025年6月,位于落马洲河套地区的港深创新及科技园,仅有三分之一土地预计在年底前投入使用,仅能容纳首批三栋楼宇的租户。连接新田的北环线铁路预计2034年才通车,而剩余210公顷土地的产业发展规划尚未公布。时间表的延宕,折射出大型基建项目在协调、规划与执行上的复杂挑战。
更深层的问题在于经济结构的惯性。尽管政府提出到2032年研发支出占GDP达2%、科技从业人数超10万的目标,但学界普遍担忧,若缺乏系统性战略,科技难以真正成为支柱产业。香港大学商学院指出,单纯依赖资本驱动的企业无法实现经济多元化。过去数十年,每当城市面临转型压力,金融周期的繁荣总将资源与注意力重新拉回传统领域。今年恒生指数创下四年新高,IPO市场活跃,募资额逼近165亿美元,再度印证了金融的强势吸引力。若无明确的政策定力与绩效考核机制,科技创新极易沦为口号。
要打破这一循环,关键在于构建完整的创新生态。专家认为,北部都会区的成功,不仅取决于硬件建设,更在于能否形成产学研深度融合的“软件”环境。目前,政府计划在洪水桥、牛潭尾及新界北新市镇发展大学城,总占地近90公顷,旨在为科技中心提供研究与人才支撑。教育部门预计明年发布发展框架,或将借鉴海外成熟模式。这一布局被视为关键一步——只有当研究型大学、初创企业、产业巨头与政府机构在同一平台协作,才能加速研发成果的商业化。
现实挑战依然严峻。香港科研界长期面临实验室规模不足、应用场景匮乏的瓶颈,导致许多技术止步于论文阶段。而新田科技城的规划,恰恰提供了与内地市场对接的契机。预计该园区将吸引拥有庞大市场的内地及海外企业入驻,形成技术需求与产业落地的闭环。为此,有建议提出,政府应提供更具吸引力的方案,包括共享测试设备、集中化设施以降低运营成本,并加快审批流程。
此外,跨境数据流动的壁垒亦不容忽视。在生物科技等前沿领域,研究往往依赖大规模数据支持。有智库建议,在新田设立受控的数据中心,为企业提供合规途径获取内地生物样本,既满足科研需求,又不触及法律管辖权问题。同时,应强化对应用研究的激励,推动产生可专利、可市场化的解决方案,而非仅停留在基础研究层面。
尽管科技被视为转型希望,也有观点保持审慎。香港中文大学刘佐德全球经济及金融研究所认为,金融业仍是香港不可替代的核心优势,其成功源于自由市场、普通法体系与低税率的组合,全球范围内难有对手。相比之下,科技行业竞争激烈,盈利周期长,短期内难以取代金融的主导地位。因此,北部都会区的意义,或许不在于“替代”,而在于“补充”——为香港提供一条经济多元化的路径,降低系统性风险。
在全球贸易体系因美国单边主义而动荡不安的当下,香港的独特地位反而凸显。尽管面临关税威胁,香港仍坚持零关税与自由贸易政策,依托中国在关键矿产上的战略优势,规避了高关税冲击。今年前七个月,香港进出口总额实现两位数增长,与东南亚及东北亚经济体的贸易联系日益紧密。金融市场的复苏,数字资产生态的构建,以及稳定币立法的推进,进一步巩固了其国际金融中心的角色。
但繁荣之下,暗流涌动。深圳的高性价比服务正吸引大量消费外流,商业物业空置率高企,高档餐饮与购物中心被迫降价求生。经济逻辑正推动香港与周边城市融合为单一服务市场,通缩迹象已在租金与消费端显现。在此背景下,北部都会区不仅是空间重构,更是一场关乎城市定位的深刻博弈。
这场跨越十年的宏大实验,考验着香港的远见与执行力。它能否真正摆脱对金融与地产的路径依赖,培育出可持续的科技动能?答案或许不在蓝图之中,而在政策能否持续、资源能否聚焦、生态能否激活。当鱼塘与农田逐渐让位于实验室与创新园区,香港需要的不仅是土地的转型,更是思维的重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