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8月仅新增2.2万个就业岗位的数据公布时,华尔街的交易员们并未惊慌。真正令人警觉的是,这一数字背后是6月份就业数据被大幅修正为减少1.3万个——自2020年疫情以来,美国经济首次出现单月就业岗位净减少。这并非孤立信号。此前一周的职位空缺和劳动力流动调查(JOLTS)显示,失业人数自2021年以来首度超过职位空缺数。这些冰冷的数字叠加在一起,构成了一幅正在扩散的疲软图景。然而,国家经济研究局(NBER)尚未宣布衰退,因为第二季度GDP实现正增长,打破了“连续两个季度负增长”的通俗定义。但这种技术性判断,是否真的反映了美国经济的真实状态?
NBER采用六个核心指标来判定衰退:非农就业、家庭调查就业、实际个人收入(不含转移支付)、实际个人消费支出、实际制造与贸易销售以及工业生产指数。截至5月,这六项指标全部处于或接近收缩区间。尽管整体GDP仍在扩张,但增长的分布极不均衡。有研究指出,NBER的方法存在明显盲区——对劳动力市场中职位空缺率和失业率变化的权重不足。基于更广泛的实时劳动力数据构建的模型显示,美国在5月已陷入衰退的概率高达71%。当求职者数量开始超过岗位空缺,这不仅是统计波动,更是经济活动显著退潮的明确信号。
那么,是什么力量仍在托住这个看似摇摇欲坠的体系?答案指向了地理、技术和财富的集中效应。分析显示,占美国GDP近三分之一的加利福尼亚、德克萨斯和纽约三州保持稳定,成为全国经济的压舱石。而与此同时,中西部、部分锈带地区以及受联邦开支削减影响的华盛顿特区,则深陷放缓甚至衰退。行业的地域分布决定了各州的命运:农业、制造业和建筑业普遍萎缩,这些正是最容易受到贸易政策冲击的部门。反观医疗保健、科技和房地产则继续扩张,金融服务、零售与酒店业则停滞不前。
其中,人工智能热潮扮演了意想不到的增长引擎角色。研究指出,AI投资高度集中在沿海大城市及波士顿至华盛顿走廊地带,数据中心建设在全国范围内掀起短期建筑热潮。潘西恩宏观经济学估算,若剔除AI相关支出,美国上半年GDP年化增长率仅为0.6%,不足实际增速的一半。更惊人的是,第二季度私人固定投资总额虽同比增长约3%,但若排除AI部分,则实际下降1.5%。这意味着,在利率高企与不确定性加剧的背景下,企业投资的整体意愿已然萎缩,唯有AI领域逆势上扬。
医疗保健则成为另一个关键支柱。过去一年多里,美国新增的59.8万个就业岗位中,有51.5万个来自医疗保健和社会援助行业,占比高达86%。8月微弱的就业增长,几乎完全依赖该行业支撑。家庭医疗支出去年占GDP的12%,在今年第一季度帮助消费者支出避免了负增长。但这背后的驱动力,并非单纯的行业繁荣,而是人口老龄化与健康需求上升的长期压力。与此同时,实际消费者支出整体已明显放缓,占GDP约三分之二的消费动能正在减弱。
这种放缓呈现出鲜明的阶层分化。晨间咨询的消费者健康指数显示,高收入家庭仍在维持支出,而低收入群体的需求持续萎缩。分析认为,股市接近历史高位带来的财富效应,正使富裕家庭受益,形成“金融财富效应对冲基本面疲软”的奇特局面。相比之下,低收入者更易受高利率和行业调整冲击,难以分享资产增值红利。
通胀数据仍在提供复杂信号。尽管8月CPI同比预计升至2.9%,高于前值,但部分由关税引发的价格压力已在减弱。美联储偏好的PCE指标也显示类似趋势。劳动力市场的急剧降温,尤其是就业增长停滞与职位空缺回落,正在改变货币政策的天平。此前市场担忧通胀顽固,但如今增长动能的快速流失,已让美联储内部对是否需要通过降息来稳定经济展开激烈讨论。疲软的非农数据甚至打开了9月大幅降息50个基点的可能性。
因此,所谓“美国是否陷入衰退”,已不再是一个简单的二元判断。在一个体量庞大、结构复杂的经济体中,衰退可能只是一种局部现实,却被全国性数据所掩盖。当前的美国经济,正由少数几个州、少数几个行业和少数富裕人群支撑着表面的稳定。这种韧性背后,是深层次的不平衡与脆弱性。即便NBER最终不宣布衰退,数百万美国人感受到的经济困境却是真实的。真正的挑战或许不在于如何定义衰退,而在于如何让增长的果实更广泛地惠及整个社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