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8年9月,时任阿根廷总统毛里西奥·马克里在纽约领取“全球公民奖”后,匆匆会见时任国际货币基金组织(IMF)总裁拉加德,成功将 IMF 对阿根廷的援助计划从500亿美元提升至570亿美元。
彼时,马克里政府正试图将阿根廷重新融入全球经济体系,纠正前几届政府留下的财政赤字、货币贬值和债务膨胀等结构性问题。
然而,这一努力最终未能奏效。2019年,费尔南德斯·基什内尔(阿根廷第二位女总统)在初选中取得压倒性胜利,市场信心瞬间崩塌,资产价格暴跌,预示着民粹主义政策的强势回归。
在其四年执政期间,阿根廷经济再度陷入衰退,通胀飙升至恶性水平,外汇储备枯竭,资本管制重启,国家信用几近崩盘。
六年之后,历史仿佛重演,却又呈现出新的变数。2023年,自称自由主义者、财政保守派的哈维尔·米莱当选总统,誓言彻底打破阿根廷长期陷入的“繁荣—危机”循环。
他以激进的反建制姿态上台,主张废除央行、全面美元化、大幅削减公共支出,并迅速推行了一系列超出市场预期的财政紧缩与市场化改革。然而,就在他试图重塑国家经济秩序的同时,阿根廷却再次滑向一场深刻的金融危机。
这场危机的根源不仅在于前任政府遗留的巨额债务和通胀惯性,也源于米莱自身政策框架的内在矛盾——财政纪律虽强,但汇率与货币政策却反复无常,缺乏透明度和可信度,令投资者无所适从。
如今,米莱同样站在纽约,领取与马克里当年相同的“全球公民奖”,并正与美国政府谈判一项新的大规模援助计划。但与2018年不同的是,当前的阿根廷面临更严峻的内外环境。
本月的地方选举中,米莱所属政党遭遇惨败,庇隆主义力量强势反弹,投资者迅速撤离阿根廷资产。市场普遍认为,等待10月的全国立法选举风险过高,恐慌情绪迅速蔓延。
投资者担忧的焦点包括:官方汇率明显高估、货币政策缺乏清晰指引、国际储备持续流失、未来三年将有数百亿美元外币债务集中到期,以及布宜诺斯艾利斯省省长阿克塞尔·基西洛夫(基什内尔的核心经济顾问)可能在2027年问鼎总统宝座,再度开启央行印钞、财政赤字货币化和债务违约的老路。
尽管如此,米莱在财政整顿方面的努力确实值得肯定。他大幅削减公共开支、取消多项价格管制、推动国企改革,初步遏制了财政赤字的恶化趋势。这些举措理应获得国际社会的支持,但这种支持必须是有条件的。
美国若提供大规模财政援助,必须与新一轮 IMF 支持方案协同推进,并配套一套确保阿根廷能够履行其对私人债权人和官方债权人义务的综合战略。唯有如此,才能真正重建市场信心,防止资本外逃进一步加剧金融脆弱性。
尤为关键的是,阿根廷必须立即转向浮动汇率制度。继续在选举前耗费本已紧张的外汇储备去捍卫人为设定的汇率区间,不仅削弱金融韧性,还将阻碍向真正市场化汇率机制的平稳过渡。
在财政状况初步改善、国际支持方案即将落地的当下,果断实施浮动汇率,是恢复货币政策可信度、重建价格信号功能的必要一步。同时,应建立透明的外汇储备管理规则,明确央行不得为财政赤字融资,并回归以货币稳定为核心的通缩策略。
然而,米莱面临的挑战远不止于经济层面,更在于政治现实的严酷。地方选举结果清晰表明,庇隆主义在阿根廷社会根基深厚,远未被根除。即便他在10月立法选举中取得一定进展,其政党也难以在国会占据主导地位。
他的个人声望已从巅峰滑落,在经济持续低迷、民生压力加剧、国会支持有限的背景下显得尤为脆弱。若想有效执政,米莱必须完成从“反建制摇滚明星”到“务实政治联盟构建者”的转型,将自身支持基础扩展为一个有凝聚力的中右翼政治力量,而非仅依赖个人魅力和社交媒体动员。
因此,任何新的国际财政支持方案都应包含促进政治稳定的条件性条款。例如,将资金拨付与国会通过的多年期财政预算、结构性税收改革、中央银行法律独立性以及前述经济政策挂钩。
这不仅能约束短期政策反复,更能向国内外传递一个明确信号:阿根廷对财政纪律、市场原则、法治和透明治理的承诺,已超越任何单一政治人物,成为跨党派共识。这种制度化的承诺,才是打破“政策钟摆”循环、实现长期稳定的关键。
否则,米莱或将沦为一个奇特的历史注脚:一位高举无政府资本主义旗帜的局外人总统,试图以雷霆手段驱除阿根廷百年经济恶魔,却因缺乏制度支撑与政治联盟而功败垂成。
阿根廷的未来,不仅取决于经济政策的正确性,更取决于能否在动荡的政治钟摆中,建立起超越周期的制度韧性。唯有如此,这个拉美大国才能真正走出“危机—改革—倒-退”的恶性循环,迈向可持续的繁荣之路。